从创伤到承传,移加港人与加拿大原住民的生命对照

这些被连根拔起、剥光个人价值的原住民孩子,曾经像粉末一样被丢进所谓的“文明社会生活圈”。像所有剥开旧伤疤来书写的人那样,她躲起来用文字与回忆交战。
2021年6月5日,卑诗省甘露印第安寄宿学校遗址曾发现215个怀疑未标记墓地,震惊全球, 5 号公路旁一件被钉在木桩上的儿童连衣裙作为纪念,它象征加拿大原住民正在遭受的种族灭绝。摄:Cole Burston/AFP via Getty Images

第一次听闻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学校学童死亡事件,是在一家人的餐桌上,女儿分享的一则新闻。她挑的那则报导,布满了令人心寒的字眼:“数百具儿童骸骨”、“性侵”、“营养不良致死”,而学校所在只跟我们相隔两小时车程。有一个瞬间,我以为她只是误解了英文。但愿只是。

每年6月21日是加拿大全国原住民日,这是此地的法定假期,各处都举办原住民主题的活动和表演,长老会带领族人,召唤族群记忆与文化尊严。然而,对温哥华的许多香港移民来说,原住民的刻板形象早已跟唐人街上露宿的成瘾者身影交缠,成为一团必须避而远之的混乱。究竟,那些流落街头的原住民们,是如何一步步与自己的家园、族语、甚至祖先失联的?我们真的能轻易说,原住民寄宿学校这些殖民创伤已是上个世纪的事?来自香港、作为异乡人的我,越来越希望从原住民的经历中理解这份纠结。我透过更早移居温哥华的港人介绍,认识到一位寄宿学校的幸存者比阿特丽丝;她用文字把创伤记忆层层剥开,为下一代留下一段不能遗忘的历史。同时,我也在那些与我同样经历文化冲击与身份断裂的香港移民身上,寻找跨越与连结的可能。

在许多原住民文化中,孩子被视为神圣的礼物,纯洁而贴近灵性世界;然而,在殖民者眼中,他们却是需要尽早抹除的幼苗。在上世纪的寄宿学校系统里,无数原住民儿童因此遭受苦难与文化摧残。摄影:Raymond Chan

一场庆典的启示

去年二月,我和十多个香港新移民一同到温哥华PNE的室内场馆,参加原住民新年庆典Hoobiyee Celebrations。建于1936年的场馆曾是“加拿大国技”冰球和室内曲棍球的重要场地,如今略显破旧,也不再播放激昂的《The Hockey Song》了。这天,丰富的民族色彩取而代之,像是同行朋友喜孜孜地在小摊档买到、由土狼牙齿打磨而成的耳环。根据《印第安法案》,经注册的原住民有狩猎权,但仅限于传统领土及“食物、社会、或仪式”等特定用途。

鼓声响起,各部落的表演团队鱼贯入场,时而旋转、时而俯身,即使是第一次观看,也能感受个中的鸟兽灵感。但队伍最吸引我的却是:披着大斗蓬的婆婆半瞇着眼舞得摇摇摆摆,初生不久的婴儿在妈妈怀里睡着参与,还有坐轮椅进场的断肢者。这里过年,没官腔没明星没看客,却有承传和平等参与。

期间发生了一桩意外:主办方在场边架起屏风,抢救一位突然急病倒下的原住民。庆典中断,我从看台看到几双手轮番上阵,锲而不舍地按压一副庞大身躯。半小时后观众重新进场,伤者已被送走,屏风也撤去了,但主持人没轻轻带过;他请出长老到场馆中央,以族语低沉吟诵。原住民朋友解释,这是呼唤自然神灵和祖灵,祈求伤者和族人平安、健康,结连内在灵性。

旁观的我,仿佛也受到一点冲击:世上有一群人,不将死亡阴影视为庆典败笔,不以笑语掩饰意外,更不仓促逃离哀伤,而是以一种庄严而平静的姿态,凝视生命的脆弱。

2022年5月3日,温哥华市中心东端(Downtown Eastside)是无家可归者与成瘾者的聚集地,许多是原住民。摄:Gary Coronado / Los Angeles Times via Getty Images

几乎每位新移民都曾被善意提醒:市中心东端(Downtown Eastside)能不去便不去,因为那是无家可归者与成瘾者的聚集地,许多是原住民。这不全然是偏见。根据 Lu’ma Native Housing Society 等组织于 2023 年在大温哥华地区做的调查,无家者中有多达 33% 自我认定为原住民,而原住民仅占当地总人口约 2%。在这样的现实下,无家可归、成瘾与原住民三重身影,在许多人心中逐渐交叠。然而,Hoobiyee 新年庆典展现了截然不同的面貌:歌舞、图腾与长老的祈福,共同召唤族群记忆与文化尊严。

这强烈的对比令人浮想联翩:那些流落街角的人,是如何与自己的家园、族语与祖先失联的?他们肩上背负著什么?我们真的能轻易说,那些都是个人的失败,只因殖民创伤早已是上个世纪的事情,与当下不再相干?

一年后,我与当日同行的邹崇铭博士再次聊起那次经历。他是前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讲师,在反送中运动后的2022年移居温哥华,近两年持续关注原住民议题,不仅多次组织香港新移民探访原住民保留区 (加拿大政府划定给原住民社群使用的土地) ,曾住进原住民家庭考察,近日还把一本原住民回忆录《薪火相传: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学校幸存者的口述承传》翻译成中文出版。他向我分享了另一段同样深刻的经历——

原住民寄宿学校:以孩子为代价的国族工程

2023年9月,邹崇铭到卑诗省米逊参加“全国真相与和解日”纪念活动。期间,圣玛丽印第安寄宿学校(St. Mary’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)旧生比阿特丽丝・伊莱恩・席尔弗(Beatric Elaine Silver)讲述自己与家人的生命故事时,潸然泪下,陪伴的中学生搂著她哭成一团。就在此时,主持人突然宣布:“我们在这里新发现50多具儿童骸骨,下周将召开新闻发布会。”

2021年7月1日,加拿大多伦多,“全国真相与和解日”纪念活动,人们在“每个孩子都重要”步行活动中举著标语。摄:Cole Burston/AFP via Getty Images

主持人提到的,是原住民联盟斯托洛民族(Stó:lō Nation)对失踪儿童与未标记坟墓的初步调查:共158名儿童在三所前寄宿学校和一间前原住民医院丧生,包括圣玛丽印第安寄宿学校旧址,亦即纪念活动现场周边。此类骇人听闻的新闻并非加拿大的头一遭。2021年,卑诗省甘露印第安寄宿学校遗址曾发现215个怀疑未标记墓地,震惊全球,也促使教宗方济各亲自到加拿大道歉。这些冰山一角印证了原住民社群长年的控诉:大量儿童遭虐待或疏忽照顾致死,却从未被正式记录,是殖民体制下的种族和文化清洗。

邹崇铭这样回忆活动现场:“尽管听到那么恐怖的内容,但活动气氛依然祥和,甚至有一种温情。我不确定是刻意营造,还是他们文化的一部分。”

当学校设在保留地上,孩子就与他们的父母——野蛮人——一起生活;他被野蛮人包围,尽管他可能学会了读写,但是他的习惯、训练和思维模式仍然是印第安人的。他只是个会读写的野蛮人。
— 约翰·亚历山大·麦克唐纳 (John A. Macdonald),1883年

加拿大第一任总理麦克唐纳在国会上的发言,奠定了加拿大一个多世纪旨在“文化灭绝”的原住民政策基调:伸手进原住民家庭,趁早抓出弱小,送到远离爸爸妈妈的寄宿学校,令他们孤立无援地面对大世界的敌意,从此天天学习厌弃自己的家庭、社区、语言、文化根源和精神生活,乃至自己。“礼成”后,这些被连根拔起、剥光个人价值的孩子,像粉末一样被丢进所谓的“文明社会生活圈”。那时的殖民者天真地以为,所谓的“印第安问题”,会就此彻底消失。

圣玛丽印第安寄宿学校正是这套遍布全国的强制系统的一员,直到 1984 年才正式关闭,是卑诗省最后一所运作的同类学校。它历年来屡被揭发儿童失踪、遭虐待和性侵事件,被印第安寄宿学校生还者协会(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 Survivors Society)形容为“噩梦般的存在”。那场噩梦,也是比阿特丽丝60多年前的真实生活。

比阿特丽丝:“我们都是哭哭的孩子”

我随邹崇铭拜访比阿特丽丝位于卑诗省阿伯茨福德近郊保留区的家。她坐客厅中央,翻开薄薄的纪念册给我们看。其中一页的班照上,孩子穿著整齐,有序地分站几列,向镜头露齿而笑。“这只是学校要展示的。但其实我们都是伤心的、哭哭的孩子。”比阿特丽丝说。

译者眼中的作者:“她并非一味诉说不幸,而是尽情展现顽强的生命力,真诚地面对和捍卫属于自己的人生。我仍能明确无误地在她身上看见那份来自自身和族群的自信和尊严。”摄影:木源

另一页,写着“致我们的职工”和赞美话:“他们屹立着 —— 温柔与力量之塔,迎接令常人心生畏惧的挑战;坚定、谦恭、体贴又慈心”。但比阿特丽丝只读到讽刺。她指着相片中一个老师说:“她是巫婆,对我们做过所有坏事。我曾在法庭指控她,但没人相信我⋯⋯她说自己爱我们如同己出。”那位老师活到90多岁,终其一生服务于天主教教会。

比阿特丽丝的兄弟姊妹全部逃不过入读寄宿学校的命运。早她30多年出生的二哥Dolton,只活到12岁。同校的大哥Ray回忆,某天他突然被老师召到船上,说要送他和弟弟一起回到200英里外的家。Ray高兴极了,在船舱跑出跑入找弟弟,但到处也找不到。神父耐不住,终于告诉他:“你弟弟在下层的棺材里。”没有人向家人解释Dolton的死因,但大家都说这个金发男孩长得太漂亮了。

姊姊Dianna入学时只有四岁,因为年纪太小未能进教室学习,却因此目击了两次上吊;一次在体育馆,另一次在黑暗冰冷的煤炭储藏室,都是男孩。至于比阿特丽丝自己,则不只一次在深夜目睹学姐被老师从寝室带走。懵懂的她和好友们把小床推拢,手牵手入睡,以为那样,恶魔就不会来。

就在最后一个孩子被送进寄宿学校后,比阿特丽丝那个说话轻声细语又温柔的妈妈,开始酗酒了。

这些痛苦回忆,在比阿特丽丝努力成为加拿大人的那些日子里,被藏得很深。直至2018年,她获邀到一间中学分享经历。现场多是白人孩子,他们听得害怕又悲伤,溢出满满的同情,最后还画了22幅画来表达感受,成为一个展览。这次经历鼓励令比阿特丽丝下决心记录自己的故事。像所有剥开旧伤疤来书写的人那样,她躲起来用文字与回忆交战,边挥笔边舔伤。

“我记得(书写过程中)有很多很多头痛,也流了很多眼泪。我写了很多,同时也删掉不少。我把读者想像成孩子——他们有权知道真相,包括性侵、饥饿和所有残酷的事,但必须用一种温柔的方式。不能让恐惧吞没他们。”

首排右一的小女孩是比阿特丽丝,站在她背后是“善良又温柔”的米高修女,也是她寄宿生涯里的一道亮光——纵然微小。摄影:木源

从一团巨大浓厚、黑漆漆的乌云当中,比阿特丽丝小心翼翼地从边缘牵出一条微弱却坚定、名叫“希望”的金线:孩子间的情谊、失败但不失抗争精神的逃跑、被肯定的阅读和书写能力,以及一位真正看见自己的老师——

在那些早年里,最棒的事情是我学会了阅读,并爱上了阅读。我回忆并记得迈克尔修女,她对我很友善,最重要的是,她相信我的能力。我常常被责骂,是的,但那些责骂包含了这样的话:“我知道你能做得更好,比阿特丽丝!⋯⋯你那么聪明,可这都被浪费了!⋯⋯”
——《薪火相传: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学校幸存者的口述承传》

在比阿特丽丝回忆里,米高修女善良又温柔,“她看到我身上的亮光,常常鼓励我,令我感到自己也是重要的。那儿没有别的大人会那样对待我们。我知道她的手一直被(制度)束缚着,为此,我深深敬佩她。如果有机会再见,我会感谢她。”

那,你有话要对另一位“巫婆”老师说吗?“我没有话要跟她说,只要她不要来到我身边。”比阿特丽丝挥挥手,仿佛挥去突如其来的疲惫:“你来了,你活过,你做了你以为该做的事⋯⋯但都是正确的事吗?她大概觉得是,因为要‘拯救印第安人’。但那是虐待。”

与许多同路走来的原住民相比,比阿特丽丝或许属幸运的少数——她没酗酒没染上毒瘾,甚至完成大学教育成为老师,年中还在家人支持下参选酋长,虽然最终落败。“在大学里我不谈自己原住民的那部份;想要在白人世界成功,就要做那样的人、照那种方式行事。但是我仍然是比阿特丽丝,仍然为自己的文化感到骄傲,没有断掉自己家族的连系。”

“我能回溯痛苦的过去,拥抱它们,但不沉溺当中,努力建立自己的灵性和精神生活。我这样鼓励我们的人。”比阿特丽丝说:“同时我知道,许多人离开寄宿学校后,根本无法再谈论那段经历,即使能够回家,也感到错置与疏离。我们都有不同的残缺、失能和创伤,只能以各自的方式背负着。”

我们聊天当日是阳光映照雪地的大晴天,比阿特丽丝煮好鸡汤与我们分享,温暖自在,只是聊天的兴致有点断续,思路也有点跳跃。后来邹崇铭告诉我,那已经是她的大好状态,“特别是九月全国真相与和解日前后,她觉得有责任去讲述自己的经历, (活动)逢请必到,把自己弄得很累,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稳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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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住民与港人之间:“不能直译,却能对照”

邹崇铭把比阿特丽丝那本有关寄宿学校生活的回忆录翻译成中文,获得非牟利团体和独立出版社的支持,计划在六月出版。

他说:“选择这本书有两个目的。一是让加拿大的香港人了解这里的现实。既然住了下来,好应该尝试从本地的社会脉络出发,看身边的事。原住民是加拿大单一最大的人权议题,但错综复杂,不容易消化。这本书以口述历史讲述比阿特丽丝在寄宿学校中的苦难日常,议题明确直接,而且正面、有生命力,具抗争精神,是很好的入门。”

“第二个目的,是希望香港人能从原住民的经历中,看见一些值得深思的对照——特别是,如何面对创伤与殖民地政治。文化清洗是其中的重要主题,无论是英殖时期的香港,或是这两三年来,香港教育制度的变化,都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感。像是2024年教育局公布‘公民与社会发展科’课程指引,要求教师向中三学生讲解习近平思想,学生要回答‘四个必须’及‘四点希望’⋯⋯”

“中国对香港的新殖民主义,在某程度上正朝着文化清洗的方向发展。香港人的处境,跟这边的原住民也是相通的。”

译者眼中的作者:“她并非一味诉说不幸,而是尽情展现顽强的生命力,真诚地面对和捍卫属于自己的人生。我仍能明确无误地在她身上看见那份来自自身和族群的自信和尊严。”摄影:木源

和许多香港人一样,邹崇铭对政治创伤并不陌生。自2012年反国教运动起,他积极参与民间抗争,历经2014年守护菜园村、2019年反送中运动,直到2022年不得不出走,离开自己成长的城市,刚好是人生十年。那是一段愈走愈孤单、愈走愈无力的旅程。移居温哥华后,他身心俱疲,曾经打算以旁观者姿态过另一种“非政治化”的生活。

“来加拿大前的那段日子,刚刚出了甘露那单大新闻,全世界都在看,这跟加拿大着重DEI(多元共融)的民主自由形象完全相反。但是那时我觉得遥远,有点逃避的状态,不想听那样沉重的东西。”后来回看,那场对移居地的认知冲击,无异于在新鲜的伤口上再划一刀。

邹崇铭终于从观众席上探出头来,关注原住民议题,是意料之外的发展。转捩点,是他认识了朱伟光 (Bill Chu)。朱伟光是我去年另一篇报道的受访者,一位长年关注原住民平权运动、乃至成为“原住民老朋友”的70年代香港移民。

邹崇铭说:“一定要提Bill Chu这个人,他看待原住民的角度,跟大多数香港新旧移民都不一样;是很重要的提醒。”朱伟光始终以一种基督心肠关怀基层民众,深刻反省教会对寄宿学校的参与,也反对殖民者从未间断的侵权和压迫,以及近年中共对原住民的利益渗透。他投入的方式一步一脚印,包括在卑诗省居里山(Mount Currie)抗争事件廿年后,依然持续关注独居山头守护民族土地的原住民抗争者;曾经年复一年,义务带领愿意聆听的加拿大人到保留地,了解原住民的生活面貌;也在官方和民间网络,多次为原住民平权运动发声。

Hoobiyee 庆典上,“原住民的老朋友”朱伟光。摄影:Raymond Chan

二人初见也是在PNE的原住民新年庆典。邹崇铭看到一位高瘦长者静静站在入口,在人来人往中,等候几位他邀来参与活动的香港新移民。熟络后邹笑说,“那时他看来‘憨居居’(憨厚木纳) ,后来知道他一直是这个模样”。所谓的“憨居居”,我这样理解:一个人默默耕耘,长年坚持做自己相信的事。

这里的人其实也分为三等:英法移民后裔才是根正苗红的公民,之下是有色移民——他们原是殖民地上的“揾钱顺民”,经过几代人大力争取,才局部取得公民身分的认可。再等而下之,则是世世代代长居加拿大的原住民。他们本来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翁,但亦因此在压迫和掠夺中首当其冲。由于殖民统治者不具备合法性(在卑诗省尤甚),因此统治者只能一方面对原住民步步为营、严加操控;另一方面则持续掠夺其土地及资源,作为政府的主要收入——我说的并非百多年前的历史,而是当下每天仍在发生的事情。
——《薪火相传: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学校幸存者的口述承传》序,朱伟光,2025年

循着朱伟光耕耘多年的人际网络,邹崇铭一步步走进原住民社群,以社会学家的自觉,试图疏理原住民当下每天仍在面对的现实,包括原住民儿童至今在寄养系统的比例,至今依然过高,延续了儿童与原生文化、社群与语言之间的隔离。探访多次后,邹崇铭去年干脆带到 Pemberton 保留地一个原住民家庭寄住三周,一起吃喝拉撒睡。

“我从民生角度出发,出发前做了一堆有关原住民与食物的研究。”邹崇铭说:“后来跟他们去采蘑菇,一整天也采不到一粒。改到超市购买,却发现那里的食物竟然比出了名物价高的温哥华还贵。我确实觉得,城市所见的原住民艺术与仪式,许多已经失去生命力,变得像博物馆展品;而在郊区,他们的生活方式亦早已改变,跟城市人一样依赖金钱过活。”那,传统生活给原住民留下了什么意义?“血缘紧密的社群关系,和与自然的深刻连结——在保留区,野外就是日常。熊常常出没,偷鸡、破坏栏杆。”

离开时,他带走这样的田野观察:土地资源掠夺、气候变化和传统技能失传等多重因素,令传统采摘打猎的生活模式一步步断裂;原住民失去自给自足的食物来源,被迫跟城市人一样依赖超市和金银。

他描述的状况并非孤例:有研究比较多个保留地的食物供应,发现成本显著高于全国平均,部分甚至是大城市的两倍,而且营养和品质低劣。这些保留地一般地处偏僻,基建缺乏,交通不便;原意是延续原住民的文化与生活方式,却无法真正成为安居之所。在资源匮乏与高物价双重夹击下,许多原住民只能迁徙至城市寻求生计,却往往不敌主流经济体系的猛力碾压,最终失去自我认同与族群归属,乃至灵魂的立足之地。

“实际地说,原住民今日面对的许多困境,是所有传统社群瓦解过程中的必然。不同的是,他们还背负着殖民压迫与剥削的历史。很多人以为这些历史是上世纪的事,但其实一点也不遥远,至今仍在影响日常。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寄宿学校。”待在保留地的日子,邹崇铭发现,身边许多原住民都曾就读于寄宿学校。那些经历的影响,犹如充满恶意的涟漪,一层层蔓延扩散至亲密关系中,甚至一代一代的传递下去。

2021年6月5日,卑诗省甘露印第安寄宿学校遗址曾发现215个怀疑未标记墓地,人们在设施附近为纪念而设立的临时纪念碑。摄:Cole Burston/AFP via Getty Images

真相与和解,真的存在吗?

这也是《薪火相传》一书出版人 Kerry Coast 的亲身经历——她甚至不是原住民。她的祖辈从苏格兰移民加拿大,是当年受到殖民政府热烈欢迎的白人移民。用她自己的话说,她是“嫁进原住民文化 Lil’wat 的媳妇”,亡夫是原住民行动者,在他们的女儿五岁时便过身。

“(寄宿学校)这件事毁了我的人生,因为它毁了他的。”

“最初遇见他、爱上他,然后在一起的时候,我完全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,一点都不知道。那是在第一次有受害者控告寄宿学校之前,没人会谈论这些事,直至他后来告诉我。表面上,他是坚强的文化领袖、坚定的土地捍卫者、有力量的歌者,简直是个英雄;但他只是把那些酗酒和自杀的念头都藏起来了。

“在这些之下,他是一个从小就被残酷对待的人。最震撼是,这不只是个人的创伤,不只是一桩悲剧或意外,而是整个民族的经历。然后你又意识到,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(殖民者)可以占据他们(原住民)的土地。真相层层叠叠,沉重得教人无法承受。”

Kerry Coast 承接了丈夫的使命。她研究原住民族教育,亦多次在国际层面参与争取原住民权益,包括在 2011 至 2013 年间担任国际非政府组织国际人权促进与发展机构(IHRAAM)的代表,出席于纽约举办的联合国原住民族常设论坛(UN Permanent Forum on Indigenous Issues)。

我问:然则,你怎样看“真相与和解”的成效?2007年,加拿大政府与原住民代表达成协议成立“真相与和解委员会”(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),就聆听与承认幸存者的真相、恢复原住民文化与语言、改革制度等方方面面提出建议,目标是建立平等与尊重的国族关系。今日,加拿大的小学生都知道9月30日是“全国真相与和解日”,大家要穿橙色上衣上学,以表示跟原住民孩子站在一起。

Kerry Coast 很久以前已动念找人把书译成中文,因为温哥华的华人人口比例相当高;今日她感到,让2019年后到埗的香港移民多了解原住民,有更深刻的意义:“虽然两者的经历不能直接比较,但香港人要知道你们不是唯一的受难者,而且可以有自己的角色。”摄影:Raymond Chan

“你确定要问这个?”Kerry Coast 仿佛倒抽一口凉气,但还是接着说:“你问任何一位原住民,他们都会说:承认传统领土的主权与所有权,才是迈向真相与和解的起点。所以在我看来,虽然今日大家都在谈‘和解’,但它根本尚未存在。就像加拿大一个说法,talk and log,一边让人忙着讨论,另一边在原住民的土地上砍树如仪。”

邹崇铭补充:“我认为有关‘真相与和解’的现实,目前最准确的描述,是把东西放进博物馆供奉,然后请你以后不要再说了,甚至干脆请你也睡进棺材里头,那样就可以成为他们展出的图腾。”他整理出23个有关原住民的关键词,特别希望能向香港移民说明,包括——

  • 真相与和解 Truth and Reconcialiation⋯⋯和解的语言已广泛出现在政治、教育与公共生活中。然而,所谓的“和解”往往以殖民者的舒适感为中心,而非从原住民的正义出发。若无土地归还、法律改革或结构性改变,容易沦为表演,而非变革⋯⋯
  • 资源心态 Resource Mentality ⋯⋯卑诗省的开发政策根植于殖民剥削逻辑,视土地为如取如攫的资源库,而非由与之有祖传联系的原住民族群守护的家园,也不是具文化、生态及精神意义的生活场景。这种思维持续引发冲突,因为原住民的世界观往往建立于互惠而非掠夺之上。挑战资源心态,是建立永续与公义未来的必要起点⋯⋯
  • 华工 Chinese Labourers⋯⋯华工在 19 世纪卑诗省的铁路发展中扮演重要角色,但普遍遭受歧视、暴力与法律排斥。当年不少华工与原住民社群连结互助,甚至通婚,借以求生。可是来到 20 世纪,随着华人移民的社会地位逐渐提升,与原住民社族日益疏远,部分甚至重复了殖民者的视角与偏见。理解这段历史,对于今日建立跨族群的团结与互助,具有重要意义⋯⋯
  • 中国资本 Chinese Capital⋯⋯流入加拿大产业的财务投资,很多与中国国有企业或具政治背景的公司有关联。在卑诗省,中资已扩展至矿业、林业与房地产开发,部分更涉及原住民领土,引发出对主权、知情同意与最终受益者的质疑。有指这是殖民模式的延续:外来权力在未尊重原住民权利的情况下,持续从其土地中牟利⋯⋯
在一场社区读书会上,邹崇铭向读者讲述翻译回忆录的初衷。摄影:Raymond Chan

“假如香港新移民是政治醒觉的一群”

最后的中国因素,是邹崇铭也是朱伟光的共同关注。对于那些在这几年历经政治压迫、不得不移居加拿大的香港人,朱伟光心存寄望:要对殖民管治建立自觉,珍惜加拿大当下拥有的自由与民主;与此同时,不要陷入狭隘的“唐人街视野”,被“中国崛起”论述鼓吹的民族主义混淆,错将“中国人”等同“华人”,不要被拉拢其中,参与中共的政治及经济利益。

“假如香港新移民是政治醒觉的一群,自应不再重蹈过往华裔移民的覆辙。”朱伟光说。

几年间,邹崇铭结集了一些香港移民共同关注原住民议题,包括非政府组织的行动者、艺术家、医生、教师、学生等。当中部分,成立了一个叫“C^Mind守望”的组织,期许成为 “think and do tank”——既是智库,也是行动者,包括进行“卑诗省的资源依赖、转型与和解初探”研究报告,以及筹款支持原住民在保留区成立教育机构,培训年轻人为自己的社区提供针灸和草药等健康服务。

慢慢地,邹崇铭从同行者和自己身上,观察到一个微妙的变化,“我们接触过不少原住民的领袖与行动者,他们充满抗争意识与能量,但大多数原住民仍处于一种绝望的状态。一开始,我们常常在讨论中说溜嘴:‘看看怎样帮助他们?’这个出发点固然善意,也很直观,但事后回看,其实非常‘憨居’(天真与傲慢)。”

“过了一年,大家就自动不说‘帮助’了,因为你何德何能?然后再慢慢明白,或许更有意义的方式,是反过来思考,我们有什么可以从他们身上学习。”

2023年9月30日,加拿大爱民顿举行的第三个全国真相与和解日。摄:Artur Widak/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

今年二月,原住民新年庆典 Hoobiyee Celebrations 再度于 PNE 举行,朱伟光一如既往,守在入口迎接他的香港朋友。新移民 Eugene 是两个孩子的爸爸,他说眼前的传统庆典令他再次思考一家人的新生活——该学习放下、适应新环境,还是努力保留一直在坚持的广东话、香港人圈子、香港人文化⋯⋯?“作为家长,我还在挣扎中。”

新移民 Yvonne 第二次参与,她感到今年的表演更有力量、也更精神抖擞,仿佛一扫去年不期而至的死亡阴霾。这氛围让她想起自己也曾在香港街头,与群众同声歌唱——“你会觉得自己并不孤单,而是与很多人在一起,离开时带走很多力量。”

这也是 Hoobiyee 今年的主题:来自四方八面的原住民族,翻山越海也来团聚,就是为了在一起,“寻回属于我们的灵光”(Reclaiming the Spirit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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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. 加拿大香港新移民現狀很複雜。Identification包括了:是否認同香港人是Chinese,如何對待中國文化,如何看待加拿大及加拿大原住民,如何看待美加關係。 2019後抵加的香港新移民多數憎恨CCP,連帶憎恨中國,甚至厭惡中國文化。但同時,他們亦不滿加拿大左傾社會,動輒以左膠嘲諷加拿大,甚至將加拿大各級政府對百年前排華法案道歉視為對中國屈服。同時,不少香港移民在美加關稅爭端中支持特朗普及極右思潮。文末提及之擔憂香港移民被中國文宣洗腦,有些過慮了。更應擔憂的是,在夾縫中的香港(新)移民如何確立自己的身份認同文化認同。唾棄一切與中國/中華文化相關的事物,全身心擁抱英美文化,反而會令香港移民重蹈加拿大原住民的覆轍,成為白人文化殖民的另一個受害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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